何人開創了隋唐盛世？並非楊堅或李世民
何人開創了隋唐盛世？並非楊堅或李世民
本文原載於《百家講壇》2010年第11期，原題為：”揭秘關隴集團起源：誰開創了隋唐盛世？“
一
公元534年二月的關中高平，一群軍士正圍着一具冰冷的屍首痛哭流涕，這具屍首是他們的軍頭兼同鄉賀拔岳的，賀拔岳在拜訪昔日盟友時，盟友突然翻臉，將他暗殺。
賀拔岳的手下主要是來自武川鎮的同鄉，幸運的是，事發當時，他們駐紮在別處，才沒有被實施暗殺的一方趁機殲滅或吞併。事發后，他們當中的慷慨忠義者冒死進入敵營，領回了賀拔岳的屍首，然後迅速轉移陣地。
這種亂世，首領為人所殺，人馬被更強大的團伙兼并的事屢屢發生，失去領頭人的他們或者很快成為亂世孤魂，或者在不久的將來被另一股人馬俘獲，從此聽人差遣，受人奴役……
出於自保，他們團結一致，先是推舉了一位年紀最大的人當首領，畢竟長者行事比較穩重。但是這位長者自認能力不足以統馭所有人等，只答應暫時作為代理指揮官，待眾人找到更合適的人選后，他就將位子讓出。
最後，眾人商議了一個結果：推選宇文泰為他們的新領導人。
這是一個不經意的事件，被推舉出來的新領導宇文泰此時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人物。但是，歷史從這一刻起，即將發生巨大的轉折。宇文泰，這位彼時年紀不過二十七八的青年，即將領導着這群人，干出一番了不起的大功業。
從後面的歷史進程來看，賀拔岳留下的這些部眾雖然不多，但卻是關隴集團的起源，是宇文泰賴以起家的資本，將成為決定今後二百年政治格局力量最初的那撮火苗，成為隋唐盛世巨流最開始發端的那股細流。
當然，事情的經過並非那麼一帆風順，除了他們推舉出來的宇文泰，當時還有三股勢力準備接管賀拔岳留下的部隊：暗殺事件的背後策劃人、北魏權臣高歡所派遣的侯景；跟高歡矛盾已經不可調和的北魏國主孝武帝派來的使者元毗；賀拔岳的哥哥、屯兵荊州的賀拔勝所派的人。加上宇文泰，在趕往高平的路上，有四股人馬同時日夜兼程—因為此時的宇文泰並不在大部隊駐紮地，他在刺殺事件發生前奉賀拔岳之命前往夏州鎮守。在接到賀拔岳的死訊后，宇文泰第一時間趕來與大部隊會合。
在此情況下，無論誰最先搶得先機，歷史都將改寫！
離軍隊大營最近、速度最快的兩路人馬—宇文泰與高歡的部將侯景在途中相遇。
宇文泰真正踏上歷史舞台，正是從與侯景的這一次猝然相遇開始的。狹路相逢，宇文泰馬上明白了侯景的來意，他當即大喝一聲：“賀拔公雖死，而宇文泰尚在，卿欲何往？”
侯景，這位日後將在南朝掀起一番驚天駭浪的桀驁武將，此時早已憑藉武力在這個風雲亂世中殺出了自己的一片天空，在高歡手下亦是享有一等一的尊貴地位，然而，在面對宇文泰這位尚默默無名的毛頭小子的時候，卻完全委頓下去，不復往日的氣勢，對曰：“我猶箭耳，隨人所射，安能自裁。”當即掉轉馬頭，灰溜溜地沿原路返回。
侯景的退縮，將促成另一段偉大傳奇的開始。
沒有這支依靠力量的宇文泰，之前僅僅是一州刺史，默默無名，很難說有機會掌握更大的兵力與高歡相抗衡。而從他接手這支部隊到平定關隴，聚攏起足以與高歡匹敵的力量，所用時間不過兩個月。也許沒有侯景的退縮，就沒有宇文泰的崛起，日後高歡就不用那麼痛苦地與宇文泰爭奪一輩子了，再考慮到當時南朝梁此時衰腐破敗的情形，也許天下從此被梟雄高歡一統也說不定，而侯景少說也能撈個“開國公”噹噹。
但寶劍一旦握在英雄手中，想不改變歷史都難。
宇文泰在那一聲大喝之後，就登上了歷史舞台，並且以令人側目的速度崛起，迅速建立起與高歡把持內外大權的東魏相抗衡的力量。以宇文泰為首的關中眾將們從此與高歡在中國北方相互攻伐不已，勢力越打越大，到宇文泰之子周武帝宇文邕時代滅掉了高歡後代建立的北齊，周武帝死後，篡奪北周國政的楊堅又憑藉北周的強大國力統一了大江南北……
二
堂吉訶德曾說：“只要你干出點名堂，自然會有學者發現你有王族血統！”我們從史官所提供的宇文泰族譜上，不但能發現宇文泰乃五胡亂華時期曾在遼東與慕容部做過殊死鬥爭的鮮卑宇文部首領的後代，再往前推，甚至可以發現宇文家的祖上可以上溯到炎帝那裡。
但是此刻誰聽說過宇文泰？
宇文泰？暗殺事件的背後策劃人—北魏帝國的實際掌權人高歡，在聽取手下人彙報情況時，得知部將侯景沒能完成接管任務，且賀拔岳的手下也沒有潰散，而是重新聚攏在一個叫宇文泰的人手下，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在聽到手下人的警告“宇文泰乃雄傑，務必在其未成氣候前及早擊滅他”時，高歡更是有些得意地笑笑：“你們沒見過賀拔岳、侯莫陳悅是如何被我玩弄於手掌之間的嗎？”
賀拔岳是被刺殺者，而侯莫陳悅則是受到高歡挑撥而執行刺殺任務的人，之前是賀拔岳的拜把子兄弟，他和賀拔岳各自擁有一支作戰能力不弱的武裝力量，並佔據了高歡力不能及的關中之地，是高歡的心頭之患。但是高歡略施小計，就令侯莫陳悅對賀拔岳下手，輕鬆化解了兩人的威脅。至於這位被推舉出來的宇文泰，高歡倒是同他見過一面，那是在賀拔岳未死之前。賀拔岳當時手握高歡送來的招降書，猶豫不決，而作為賀拔岳副手的宇文泰便自告奮勇前去面見高歡。
宇文泰同高歡一番對談下來，高歡對其大為讚賞，併當即提出，希望宇文泰為他效力，但宇文泰卻表示自己應當回賀拔岳那裡完成此次出使的任務。高歡覺得這是人之常情，並沒有強留。但剛剛放行宇文泰，高歡便突然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一次放虎歸山，於是立刻派追兵前去追殺，結果還是晚了一步—這是這段歷史的第一個轉折點。
雖然如此，高歡仍不太將成為武川鎮那幫軍人新領導的宇文泰放在眼裡，身經百戰、歷經魏末數次政治變亂的賀拔岳和侯莫陳悅都被他輕鬆搞定了，所以，對此時的宇文泰，高歡發出嘿嘿一笑：“吾當以計拱手取之。”
高歡並不知道，他今後這一輩子，都將被這個人煩擾，他的餘生，終將因這個人的存在而無法踏入關中一步。
那一群武川鎮的小夥子自然也不會想到，天下一統的起點將從他們這一次推舉領導人開始；他們更沒有想到，一個嶄新的、決定西魏、北周、隋、唐四個朝代政治基礎的門閥貴族集團，將在這個由他們推舉出來的、年紀不過二十七八的青年手中開創；他們這股小小的人馬，將成為隋唐盛世這股巨流最初發源的那眼細泉。
他們生活的時代，無疑是一個最亂的亂世！
自522年北魏北部的六個原本用來拱衛帝國邊疆的軍鎮率先爆發反對帝國的大暴亂以來，北魏這個由鮮卑拓跋部建立的國家便一直籠罩在戰亂的陰影之下，短短十幾年時間，叛亂的烽火燒遍帝國的每一寸土地。
而北魏，僅僅據有中國傳統的北方大地而已，在南方還有一個叫梁的國家與之並存。自420年以來，這種南北分裂的狀態已經持續了一百多年。
也就是說，他們生活在一個分裂的、混亂的時代！
歷史再往前追溯，我們驚訝地發現，這樣的大分裂狀態，竟已持續了近三百年。自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以來，先是軍閥混戰，繼而三國鼎立，西晉統一不過持續三十多年，旋即就爆發了以八王之亂為標誌的大混亂，很快五胡亂華的災難持續上演，引發永嘉南渡，華夏衣冠不得不龜縮於江南一隅。待到北方大地經過多輪洗牌重新整合之後，中國大地已經換成了南北朝對立的局面。
在這痛苦的三百多年分裂時光里，也一直不乏希望做個像秦始皇那樣，舉六和、並八方、統一華夏的雄主，但是曹操夢斷赤壁大火、苻堅的大秦帝國在淝水一役之後分崩離析、拓跋燾的鮮卑鐵騎每每望着長江的東流之水興嘆……
著名的改革家、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曾作詩道：“白日光天兮無不曜，江左一隅獨未照。”他是在對彼時仍然阻止着北魏統一的南朝蕭齊王朝發出感慨，但是即便是他這樣一位具有超越歷史眼光的帝王，終其一生，也未能將統一的步伐跨越長江天塹……
他們的努力，就那樣紛紛化作長江東流之水，一去不復返！歷史留給人們最清晰的記憶，唯有那八個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沒有人知道，統一的任務，最後竟落到宇文泰這個毛頭小子身上，他將領導推舉他的這批人，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時代！
三
趕往高平與賀拔岳的部隊會合后，宇文泰很快在軍中確立了難以撼動的威信，如蛟龍得水，借雲雨以興風浪，英雄得勢建立功業的腳步任誰也阻止不了。
他的戰略眼光和政治才華頃刻間展露無遺：一方面堵住入關門戶潼關，將高歡勢力阻止在關外；另一方面果斷出兵將殺害賀拔岳的兇手侯莫陳悅殺掉，併兼並其部眾；接着，軟硬兼施，迅速蕩平關中的大小勢力，牢牢地將關中這一戰略要地掌控於股掌之中。隨後更是以敏銳的政治眼光，窺准機會，將洛陽城裡與高歡鬧得不可調和的北魏皇帝迎接入關，從此將“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一從前高歡專有的權力搶到手中。
奇迹就這樣誕生了，短短數月時間，宇文泰就從一名不起眼的小人物，膨脹到足以與高歡一決雌雄。
高歡悔恨之餘，只得在東邊另立了一位傀儡皇帝，北魏從此分裂為東、西兩魏，加上南方的蕭梁，天下再度呈現三足鼎立的局面，這個局面一直維續到宇文泰的兒子周武帝宇文邕再度統一北方為止—而那已是四十年之後的事情了。再往後，才有隋文帝在這個基礎上統一了分裂三百多年的亂世，然後才有了大唐盛世的到來……
“劃地而治”，這些從前宇文泰可能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彷彿一夜之間完成了。
從534年以後，終於重視了對手的高歡跟宇文泰大大小小不知打了多少回合，但是幾乎沒有佔過什麼便宜，反倒不斷損兵折將。其中東、西魏著名的五大戰，第一戰高歡失去了頭號前鋒竇泰，第二戰二十萬的大軍被宇文泰區區一萬人打得潰不成軍，損失七八萬；第三戰，總算討回一點顏面，令宇文泰也栽了一回，但高歡卻失去了高敖曹這名被譽為項羽再世的超級猛將；第四戰總算扯了個平手，但高歡卻差點兒在戰場上讓宇文泰的將軍活活捅死。
537年，宇文泰率軍一萬，埋伏在沙苑的蘆葦叢中，一舉擊潰了高歡前來進犯的二十萬大軍，創造了戰爭史上又一個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經典戰例，西魏政權從此紮根關隴，並茁壯成長，再也無法被輕易撼動。
547年，西魏守將韋孝寬以七千人馬留守位置險要的玉璧城，頂住高歡十萬鮮卑鐵騎長達五十餘天的輪番衝擊。高歡喪師達七萬，智力用盡，玉璧城卻始終屹立不倒，高歡愁悶無處發泄，被活活氣死。
高歡一死，侯景旋即背叛東魏，並割去東魏三分之一國土作“嫁妝”降附南梁，不久又反叛梁朝，在江南掀起一番驚濤駭浪。宇文泰趁此派大將軍楊忠等略地東南，很快將漢中等地收入西魏囊中。
551年，經過侯景之亂整合后，南梁兩股最大的勢力—荊州的蕭繹與益州的蕭紀發生火拚，宇文泰與荊州的蕭繹結為同盟，遣外甥尉遲迥發兵蜀中，給了蕭紀背後一刀，促成其最後之敗，西魏趁機據有整個富庶的蜀中之地；552年，宇文泰遣柱國將軍於謹率軍五萬滅掉南梁江陵政權，獲幾十萬俘虜及大量財物，並搜羅大量文士遷入關中，令關中這塊文化沙漠開始生出片片文學的綠洲，盛唐詩歌繁榮的種子自此埋下。
三方之中，原本最弱的西魏，在宇文泰的率領下，一躍成為最強國，並且，從地理的態勢來看，西魏除了據有關中之外，還佔據了富庶的蜀中之地，這同統一六國前的秦國一般，已是可以張牙舞爪，俯視天下的局面了！
四
宇文泰死於556年，其時年紀不過五十齣頭，此時，距離最終一統的局面，尚有一段距離，但是，他生前所做的貢獻，仍在死後繼續發揮作用。
單從地域來看，比宇文泰開疆略土面積更大的帝王比比皆是，但是宇文泰比之這個時代別的帝王更偉大的地方在於，他開創了一個全新的統治階層—關隴集團，這個集團取代魏晉以來的門閥士族，成為引領中國歷史的新生政治集團。
這個集團的人一方面擁有強悍的身體；另一方面則表現了對中華文化足夠的仰慕之情，他們跨上馬則行軍戰鬥，下了馬則可以捧起典籍認真研讀。他們的後代開創了大唐盛世，以唐太宗為代表的八柱國後人們滅突厥、破吐谷渾，被四方小國共尊為“天可汗”。
西方學者所著《草原帝國》的描寫很具代表性：“太宗在粉碎了蒙古(地區)的突厥人之後，以這些人為輔助軍，在以後的20年中，使突厥斯坦的突厥人和戈壁上印歐種人的綠洲(西域)都納入自己的統治之下。一個受到震驚的亞洲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史詩般的中國。絕不向蠻族求和，也不以重金去收買他們撤兵，太宗扭轉形勢，戰勝他們，使他們害怕中國。”
關隴集團以八柱國為代表。八柱國就是八個柱國將軍的意思，事實上，宇文泰雖然也是柱國之一，名義上與其他人並列，但其實是所有人的領導，“位總百葵”；另外一個名額屬於西魏皇室的一個成員，掛個虛名而已，沒有掌握兵權。所以稱六柱國其實更恰當一點，但分析這個集團的時候，仍以八柱國為名號。
我們且看這八柱國的分量：宇文泰本身為西魏權臣，雖未稱帝，但權力實在西魏皇帝之上，宇文泰死後，他的兒子取代西魏，建立了北周王朝，北周尚且只是鼎足而立的三個國度中的一個。但是八柱國之一的李虎，他的孫子李淵卻是大唐這個史詩般的巔峰王朝的開創者，另外同樣為八柱國之一的李弼，則有個曾孫李密在隋唐之際很是風光了一把，差點兒趕在李淵之前統一了天下。
這個柱國體系的下一級是十二個大將軍，其他人不說，單說一位叫楊忠的，其人乃是隋文帝楊堅的父親，而楊堅則完成了最後一統的歷史任務。
緊接着，作為柱國系統成員，為了使相互之間的關係更為緊密，他們相互之間通婚。獨孤信將七個女兒中的三個：老大、老四和老七，分別嫁給了宇文泰的大兒子宇文毓、李虎的兒子李?(李淵的父親)、以及楊忠的兒子楊堅，她們後來分別成了歷史上北周明帝獨孤后，大唐元貞皇后(屬於李淵當上皇帝后追認)、隋朝獨孤文獻皇后。
歷史上一門出幾個皇后的事情並不稀奇，但一人的女兒同時成為三個不同朝代的皇后，這不僅在中國歷史上，在世界歷史上也絕無僅有。
也就是說，大唐開國皇帝李淵與大隋亡國皇帝楊廣是表兄弟，而李淵，娶的又是宇文泰的外孫女竇氏，她又生下了：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平陽公主……
所以，單單從獨孤信的幾個女兒之間，我們就可以看出北周、隋、唐三個朝代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可以說是出自同一個統治集團。甚至日後楊堅篡奪了北周政權，建立了隋朝，在編寫《劍橋中國隋唐史》的國外學者眼中，這也不被視作歷史上的一種改朝換代，而僅僅看成是皇權從統治階層的一個家族轉移到另一個家族而已，唐朝取代隋朝亦是如此。
是的，他們都出自同一個集團，叫關隴集團，而領導大家開創這個集團的，是宇文泰！
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呢？
也許是高歡的那次一時大意縱虎歸山，也許是賀拔岳被刺殺倒下，也許是賀拔岳軍中第一次將宇文泰這個名字提出來，抑或是高歡部將侯景的那一次退縮……總之，一連串的意外，一連串微妙的瞬間，決定了歷史的走向……宇文若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