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竟是楚莊王後代
莊子竟是楚莊王後代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
《莊子》
演講人:楊義
時間:2013年4月25日
地點:哈佛大學中國文化工作坊
莊子的國族身份
司馬遷無意中透露了破解莊子身世之謎的線索:楚國庄氏出自楚莊王
上次在哈佛講演“中國敘事學”,還與學者們交談了中國少數民族史詩。這次主要講演先秦諸子還原的問題。我每次出國,都帶上一本耐讀的書,在牛津、劍橋、哈佛,都帶過《莊子》,讀來讀去,大概是書讀得深了,讀到文字背後去了,於是發現生命的呼喚,發現“莊子是誰?”這是一個兩千多年都沒有解決的問題!
《史記》莊子傳交代:“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就是說司馬遷只講莊子是蒙地人,並沒有因為蒙地在宋國,就說他是“宋人”。《史記》對於先秦諸子都交代他們的國族,如“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孟軻,鄒人也”;“荀卿,趙人”;甚至連一筆提到的,“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唯獨莊子沒有提到他的國族,只說是“蒙人”,這是經過經典細讀和對讀後,發現明顯的不同之處。司馬遷沒有說莊子是“宋蒙人”,省去一個“宋”字,可以理解為司馬遷並沒有簡單地把莊子當成“宋人”對待。那麼莊子的國族歸屬是什麼?莊子傳結尾處講了一個故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綉,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司馬遷是一位歷史敘事的高手,他在莊子傳結尾的這段補敘,是大有深意的,不可輕易放過。
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莊子還未得勢。那時是黃老的天下,黃帝和老子,而不是老子和莊子,老莊的天下是魏晉,所以司馬遷就把莊子傳放到《老子韓非列傳》的中間,作為一個附傳。莊子是誰?司馬遷沒有深入考究。《史記》中記載莊子是蒙地的一個漆園吏,蒙地在宋國,現在的商丘北,漆園吏是一個地方作坊的記賬先生——這不說得很清楚了嗎?但我就要問一問,第一,莊子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當時是貴族教育,學在官府,典籍也為官府守藏,民間無有。莊子寫書在知識上是無所不窺,他認為“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推重“惠施多方,其書五車”,那麼要同這樣的對手辯論,也需要“學富五車”,什麼學問都要知曉。比如作為中國最重要經典的“六經”,最早見於《莊子》《天運篇》說:“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天下篇》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雖然我們可以考證出孔子見老聃之時,尚未治《易》和《春秋》,但莊子把“六經”放在一起說,說明他對這個經典系統是熟悉的。1993年在湖北省荊門市郭店楚墓,與簡本《老子》甲、乙、丙三種同時出土的《六德》也說:“觀諸《詩》《書》,則亦在矣;觀諸《禮》《樂》,則亦在矣;觀諸《易》《春秋》,則亦在矣。”此墓屬於戰國中期,可見在莊子時代楚人已知“六經”。不過,這是當時楚太子屬官的墓,在經籍存於官府的時代,莊子的知識來源就是一個大問題。
第二,莊子具備什麼資格去跟那些王侯將相對話?比如去見魏王,穿得破破爛爛,魏王問他:“何先生之憊邪?”他卻回答得非常傲慢無禮:“貧也,非憊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魏王居然沒有發怒,沒有令人擋駕,或將他趕跑、拘留,似乎是乖乖地聽着他高談闊論。他有何種身份、資格,做到這一點?
第三,楚威王派了兩個大夫聘任莊子做官,不僅《史記》有記載,《莊子》書也有兩次記載,一在《秋水篇》:“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住矣!吾將曳尾於塗中。””一在《列禦寇篇》:“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綉,食以芻叔(菽),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這二則記載,與《史記》所記“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可資相互參照,底子相似,措辭相異。史書注重年代,強調是“楚威王”聘請;《莊子》記載則在職位上留有分寸,不說“許以為相”,只說“願以境內累矣”。然而楚國那時是一流大國,區區一個宋國的漆園吏,不見有何政績,寫的文章也沒有安邦定國的效能,楚王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請你當大官呢?而莊子還偏偏不願意去,說自己不願當犧牲的牛,似乎這邀請還不能排除殺身之禍的潛在危險,寧願當在河溝里拖着尾巴打滾的烏龜。那兩個使者居然也心照不宣地說“還是當烏龜吧”,並無強迫他赴楚的意思,這裡又蘊含著何種政治文化密碼?
可能有人會說,莊子寓言都是編出來的,不足取信。但事關個人身世生涯,編撰寓言也要有底線,這是起碼的常識,沒有底線就是騙子。你說自己是幹部子弟,或者聯合國秘書長要請你任職,沒有這回事,信口雌黃,那隻算是低級的招搖撞騙;要是憑着一點兒底子或影子,添油加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托意於荒唐謬悠之說,以玩世滑稽,瑰麗縱橫,甚至自我標榜一番,這倒不失人之常情。身世寓言的底線,是人格的體現。因此有必要對莊子的身世寓言,進行生命痕迹的取證,透過幻象窺其底細。
那麼,莊子到底是誰?根據我的考證,莊子是楚莊王的後代。宋人鄭樵在《通志·氏族略》中兩次講到,庄氏出於楚莊王,戰國時有莊周,“著書號《莊子》”。鄭樵遍讀唐以前的書,廣搜博引,寫成《通志》二百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指出:“南北宋間記誦之富,考證之勤,實未有過於樵者。”因此他說庄氏出於楚莊王,是有唐以前的牒譜文獻為據的。當然,“庄”是一個美謚,春秋戰國之時,以“庄”為謚號的國君有十幾個,但庄氏的出處具有特指性,特指和泛指是迥然有別的,“庄氏出於楚莊王,僖氏出於魯僖公。康氏者,衛康叔之後也。宣氏者,魯宣伯之後也”,這是記載得清清楚楚的。
鄭樵畢竟是南宋人,距離莊子已經千餘年,對他的說法有必要回溯到《史記》。《史記·西南夷列傳》寫雲貴川等地的少數民族。這是司馬遷的大貢獻,他把邊遠民族寫進了我們的正史,以後的史書都有“四夷傳”,要不我們的少數民族就缺少了基本的官方記載。《西南夷列傳》裡面記載了一個人,庄蹺。庄蹺是楚國鎮守西部的一個將軍,他帶兵到了雲南滇池,後來秦國將軍白起佔了巴郡和黔中郡之後,阻斷了他的歸路,就變成了滇王。司馬遷寫道:“始楚威王時,使將軍庄蹺將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蹺者,故楚莊王苗裔也。”班固《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也沿用了這個說法。司馬遷在這裡無意中透露了破解莊子身世之謎的線索:楚國庄氏出自楚莊王,莊子與庄蹺一樣是楚莊王之後,可能出自不同的分支。這一點跟《史記》莊子傳中,稱莊子為“蒙人”而不標示“宋”,結尾處補記楚威王派使者聘請莊子,在認證庄氏的國族上,是有着互動互補的潛在契合之處。二者又與《通志·氏族略》形成了一條有效的證據鏈。
楚莊王是春秋五霸之一,“三年不飛,飛將衝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他將楚國的勢力發展到靠近洛陽一帶,在東周都城洛陽郊外搞閱兵儀式,問周鼎的小大輕重,征服北方几個小國。“問鼎中原”這個詞就是這麼來的。朱熹說:“楚莊王盛強,夷狄主盟,中國諸侯服齊者亦皆朝楚,服晉者亦皆朝楚。”有一種記載,“楚莊王滅陳為縣,縣之名自此始”,中國有縣的建制,是楚莊王的一個創造。其實,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伐邽、冀戎,就有“初縣之”的說法,這比楚莊王滅陳為縣早90年。應該說中國之有縣的建制,是秦、楚二國率先創造的。《國語·楚語上》記載楚莊王向申叔時問教太子之法,申叔時回答說:“教之《春秋》”,“教之《詩》”,“教之《樂》”,“教之《語》”等等,這就從楚莊王開始形成了貴族教育的“申叔時傳統”,推動了楚文明與中原文明的融合。楚莊王的直系傳承王位,就是楚王,他的旁系在三代以後就可以用他的謚號作為姓氏。問題是從楚莊王到莊子,過了200多年,應是八代以上,庄氏家族已經是一個很疏遠的貴族。
既然莊子是楚莊王之後,為何會居留在宋國?考證這個問題,要從楚威王派人迎接莊子的材料入手。在楚威王初年(公元前339年),莊子大概30歲左右,從這個時候往前推50年——要是過了100年或更長的時間就不用操心了,“新鬼大,舊鬼小”啊!——上推到40多年的時候,出了一個重大的事件:吳起變法。楚悼王用吳起變法,“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開發了江南地,洞庭以南的地區,都成了楚國的疆域。吳起“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三代以上的貴族是不能世襲的,要去“上山下鄉”,充實新開發的土地。這把那些老貴族得罪透了。到了楚悼王一死(公元前381年),這些貴族就造起反來,攻打吳起。吳起是軍事家,孫、吳並稱,他就跑到了靈堂里,趴到楚悼王的屍體上。這些疏遠的貴族大鬧靈堂,亂箭射死了吳起,自然,也射到了楚王的屍體。按照楚國的法律,“麗兵於王屍者,盡加重罪,逮三族”。所以楚悼王的兒子楚肅王繼位之後,滅了70多家。庄氏家族應該就是受到此事的株連而逃亡的。要是我們對戰國的地理形勢比較了解的話,宋、楚之間,是墨子弟子們的根據地。比如墨者巨子孟勝,與楚國陽城君相好。陽城君參與射殺吳起事件而逃亡后,墨家巨子就為他守衛陽城封邑,自然也會將楚國同案要犯偷偷送到宋國。庄氏家族逃到宋國十幾年之後,才生下了莊子。
經過以上的國族認證和家族流亡的考證之後,前面提到的莊子身世的三大謎團就迎刃而解。莊子為什麼無書不窺?因為他出身貴族,接受的是楚國富有傳統的貴族家庭文化教育;他為什麼可以那麼傲慢地和王侯將相說話?因為楚王可能還會請他回去主事,楚國可是大國啊!在吳起之變40餘年後,隔了兩代國王了,庄氏家族以及那些疏遠貴族的關係畢竟盤根錯節,不斷有人在楚威王耳邊給這70個家族喊冤叫屈,呼籲落實政策,主張將他們的賢子弟迎聘回來,委以重任。楚王因此“聞莊子賢”,才派二大夫到濮水迎聘莊子。濮水在楚、宋接壤之處,與莊子、惠施觀魚的濠梁及墨家巨子活動的陽城相離不遠,都在今天安徽西北部。好像莊子對他們家族的流亡路線,還有幾分留戀。
朱熹對莊子的身世有着很好的直覺,他一眼就看出,“莊子自是楚人……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底人物學問。”朱熹沒有做專門的考證,但他對先秦學術流派是一清二楚的。透徹的直覺,往往比含混的“博學”離真實更近。
破解《莊子》的文化基因
在莊子的筆下,楚人都是非常神奇的。月是故鄉明,爺爺奶奶講的失落了的故鄉故事,最能撥動人的心弦
一個人文學者不同於人事幹部的地方,在於他破解莊子的家世,不只是為了填一份履歷表,是為了更好地破解《莊子》書中的文化基因;而且通過破解《莊子》書中的文化基因,又可以反過來印證莊子的家族淵源。這就是知識發生學的研究,在循環論證中揭示莊子的真實生命。莊子和惠施是好朋友,惠施在魏國大梁為相,前後總共20多年。剛當上樑相的時候,有人造謠,說莊子要謀他的相位,所以惠施在大梁搜查莊子三天三夜。我們都知道莊子講了一個貓頭鷹和死老鼠的故事,貓頭鷹叼着一隻死老鼠,很寶貝,擔心鳳凰搶它的死老鼠。你看莊子是怎麼講的——南方有鳥,其名曰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這和庄氏家族的遷徙路線是一致的。楚人崇拜鳳凰,《山海經·南山經》是把鳳皇、鵷雛並列為同類的。莊子以鳳凰(鵷雛)自擬,暗示着楚國聘請我,我都沒有回去,還會來謀你那個死老鼠的職位嗎?惠施,你可是老朋友,你應該明白的啊!這就是莊子拿自己的身份經歷,以寓言方式與惠施說話。
甚至連《莊子·逍遙遊》所說的鯤鵬展翅,“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也聯繫着楚人崇鳳的原始信仰。明人謝肇淛《五雜俎》卷九說:“鯤化為鵬,《莊子》寓言耳。鵬即古鳳字也。宋玉對楚王“鳥有鳳而魚有鯤”,其言鳳皇上擊九千里,負青天而上,正祖述《莊子》之言也。”這就在楚人崇鳳的信仰上,將《莊子·逍遙遊》與宋玉《對楚王問》關聯在一起了。文字學上“鵬”字與“鳳”字、“風”字相似,甚至相通,也得到甲骨文和出土簡帛文獻的支持。
《莊子》書又有渾沌信仰。渾沌、窮奇、檮杌、饕餮,在中原之地認為這是四凶。如《左傳》文公十八年說:舜帝“流四凶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螭魅”。但在楚地,渾沌是三苗的祖先。莊子故事中,渾沌是中央之帝,倏和忽是南北之帝,覺得渾沌待他們很好,看到混沌沒有七竅,便“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渾沌是楚人的信仰,倏和忽是楚國的方言,在先秦的書中,只有楚辭有倏忽。用楚國方言,寫楚人的信仰,這蘊含著莊子刻骨銘心的鄉愁。
《莊子》書中寫了十幾個楚國的故事,在他的筆下,楚人都是非常神奇的。月是故鄉明,爺爺奶奶講的失落了的故鄉故事,最能撥動人的心弦。有一個故事叫“郢匠揮斤”,楚國首都的一個工匠,拿着一把大斧頭,“運斤成風”,可以將你鼻樑尖上像蒼蠅翅膀一樣薄的白泥巴砍掉,這個匠人很是厲害,那個受斧頭的人也很是厲害。第二個故事是漢陰抱瓮老人,漢陰就是漢水以南,有個老人不用桔槔,挖了一條隧道到地下打井水澆地。子貢就問他,為什麼不用桔槔,這不是事半功倍嗎?這個老人就講,有機械就有機事,有機事就有機心。他不能用機械破壞自然的渾沌狀態。孔子說這是渾沌氏之術。還有一個故事“痀僂承蜩”,就是駝背老人抓蟬。他說我的竹竿子上要能頂着兩個石頭丸子不掉下來,那十個蟬就能粘住五六個;要是能擱三個石頭丸子在竹竿頂上掉不下來,那抓蟬時,十個裡面能粘住八九個;要是能有五個石頭丸子累在竹竿上不掉,那抓蟬就如探囊取物一樣了。這是講專心致志可以通天地之道,“與天為一”的神秘力量。蘇東坡稱讚吳道子畫人物,“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游刃餘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文天祥說:“累丸承蜩,戲之神者也;運斤成風,伎之神者也。”這些都是用了莊子所講的楚人故事作比喻。這些楚人故事,證明莊子道術連通着楚人信仰。信仰的連通,是生命之根的連通。
宋國蒙地與莊子的生命哲學
莊子沒有融入當時宋國社會中,當地人不接納他。他小時候,在沼澤地里孤獨遊逛而沒有夥伴,“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莊子居留在宋國蒙地,但他似乎對宋國相當隔膜,甚至反感,他筆下的宋人都很笨,甚至有些卑劣。莊子經常嘲諷宋人,加上經常與宋人惠施辯論,嘲諷就更加尖刻。宋人是殷商的後代,總有一點經商的智慧吧,但是莊子說:“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宋人拿着商朝老祖宗的“章甫”帽到越國去賣,但越人是斷髮文身的,根本不戴帽子。做買賣也不顧客戶的需求,只能賠掉老本。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說:“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鵷雛以死鼠也。”用的就是《莊子》典故。
《莊子》還說:“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葯者”,但是只能“世世以洴澼絖為事”。“洴澼絖”就是漂洗棉絮,大概是用了宋國的象聲詞方言,有點向辯論對手惠施調侃的意味。有客人想用百金購買他們的偏方,他們就聚族商量:“我們世世代代都在洴澼絖,一年的收入也不過數金。如今賣個方子,就可以拿到百金,不如成交了吧。”但那個客人拿着方子,遊說吳王。越國來侵略,吳王就任命他當將軍,冬天與越人水戰,手不龜裂,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他當大官。莊子評議說:能夠一樣製造不龜手的葯,有人靠它封官,有人不免於“洴澼絖”,是他們使用的方式存在着差異的緣故。
其實,諸子都不太喜歡宋人。為什麼?通覽《左傳》可以知道,宋國掌權的都是自己的公族,他們怕權力被遊說之士奪走,因而不接受客卿。孔子經過宋國,受到宋司馬桓魋伐樹的威脅;孟子遊歷到宋,受到宋君不見的冷落。墨子阻止楚國對宋的入侵,歸途過宋,守閭者不予接納。莊子在宋國也只能當個芝麻大小的漆園吏,這麼有才華的人,起碼也應該在政府中成為管理圖書、起草文件的大夫。秦國、楚國、齊國,都接納客卿,宋國不接納,諸子對它的保守姿態很反感,所以《孟子》的“拔苗助長”是宋人,《韓非子》的“守株待兔”也是宋人。
莊子沒有融入當時宋國社會中,當地人不接納他。他小時候,在沼澤地里孤獨遊逛而沒有夥伴,“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看見蝸牛的兩個角,想象其中一個是觸國,一個是蠻國,互相打仗,打了半個月,死了五萬人云雲——這是小孩子的想法。清人吳梅村有《滿江紅》詞曰:“鷸蚌利名持壁壘,觸蠻知勇分旗鼓。只莊周為蝶蝶為周,都忘語。”我想,孔子這麼博學,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他都不知道蝸牛有兩個角,當時的博物學還沒有那麼發達。你要盯着蝸牛看很長時間,它才會伸出兩個角來,只有小孩子有這份耐心。莊子還到集市看耍猴,欣賞着耍猴人給猴子分配橡栗,說朝三暮四,猴子就生氣,說朝四暮三,猴子就高興。還有“庖丁解牛”,一個屠夫像合著樂舞那樣揮舞着出神入化的刀,兩三刀就乾脆利落地將一頭牛殺倒了,只有小孩子看時才覺得震撼,大人就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莊子憑藉自然界的草木蟲魚和民間卓絕的技藝,引發他的神思妙想,書寫着“詩化的哲學,哲學化的詩”。
莊子的生命哲學,寫得最獨特的,一是關於死,二是關於夢。莊子老婆死了,他“鼓盆而歌”,這是楚人的風俗,即《明史·循吏列傳》所說:“楚俗,居喪好擊鼓歌舞。”此類記載在唐、宋、元朝的筆記,以及湖北等地的地方志中,可以找到不少,現在南方還有這種風俗,可謂流風久遠。按照“喪祭從先祖”的規矩,莊子在亡妻喪俗上,應請巫師和親友擊鼓歌舞。但他既窮請不起巫師,家族流亡異地請不來親友,只好自己鼓盆而歌了。莊子的高明之處,是他能夠從楚俗中,升華出哲理,“通天下一氣耳”,氣聚而生,氣散而死,死者又回歸自然。以此他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生死死,來去瀟瀟洒灑。
先秦諸子寫夢寫得最好的是莊子,他寫了11個夢。《老子》《孟子》沒有“夢”字,《論語》有一次寫到夢,孔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講的是一個政治夢。《莊子》最有名的是“蝴蝶夢”:“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多悟鳥獸草木之靈。他用夢來思考生命的界限,“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人與鳥、魚、蝶,孰真孰夢,夢與醒的界限在哪裡?在邊界朦朧中,所謂“庄生曉夢迷蝴蝶”,他寫了一個生命與夢的春天,給人一種輕盈的美麗,與物為春,逢春化生。莊子作品的詩意,就來自這種幾分驚奇、幾分超逸,混合著幾分楚人鄉愁的記憶,令人神往,構築着一個中國人可以“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
以此角度解讀《莊子》,我們就會體驗到,一個破落流亡的楚國貴族後代在宋地作楚思的活生生的情境。我們考證莊子身世,進行文化還原,就是為了恢復這些經典本身應該具有的生命。還原諸子生命,既是對諸子的尊重,也是對研究者能力的尊重。中國具有世界上第一流的思想文化之根的資源,如果我們的解釋是陳陳相因,或隨波逐流,就很難提升與一個現代大國相稱的思想原創能力和文化解釋能力。